双桥沟是四姑娘山下若干个藏着绝世风景的沟壑之一,将近四十公里长的沟内,住了不到三十户的藏民。一条名叫赞拉的河流贯穿全沟。赞拉,在藏语中是凶神的意思,这么一条美丽的河流为什么叫凶神呢?好比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被叫做丑婆子,令人匪夷所思。
双桥沟入口处有两座桥,一座叫杨柳桥,一座叫红杉桥,都是土著的藏民所修。前几年,为了便于汽车通行而改建了水泥路桥,杨柳桥与红杉桥弃置不用。但沟因双桥而得名,已是约定俗成了。
双桥沟的入口处海拔2900米,愈进则愈曲,愈曲则愈高。到了沟底,海拔升高了1000米。放在英雄逐鹿的中原,这沟底的高度几乎超过了所有的高山。
我曾戏言,陶渊明是一个一级棒的景区设计师,他构想的桃花源不仅是心灵度假地,更是灵魂栖息地。这么一个天堂级的景区,入口处却平淡无奇。只有乘船沿着狭窄的河流前行一段,稀世的风情才豁然洞开。双桥沟与桃花源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在沟外,触眼之处,见不到任何一处另类山水。但是,入沟过桥之后,闪过第一座山的屏风,立刻,一坛坛风景的陈酿,片刻之间就把你灌醉。
首先是云,八月的欲睛还雨的天气,使沟内的群山变成了云巢。我们进来时,云的盛大表演已经开始。面对它们,我想起李白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的诗句。这位蜀籍的诗人,其浪漫的才情可以穿透时间,千年之后仍让我们叹为观止。云所想要的衣裳,绝不是淑女名媛出席晚宴的礼服,而是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登台时穿戴的霓裳舞衣。花想要的容颜云也想要,云的舞衣与娇羞的花瓣一样艳丽。
眼前的云,如鲜花簇簇开放,如仙女飘飘起舞,如炊烟袅袅上升,如醉翁摇摇欲仙。好一幅云巢百态图!它让我想起一年前北京的鸟巢。我有幸在那里观赏了第29届奥运会的开幕式,数千人聚在一起演绎东方的典雅、古典的浪漫,让全世界为之倾倒。而现在,双桥沟云舞的开幕式从典雅中透出神秘,从浪漫中溢出雄浑。如果来一场实况转播,它一定也会让世界陶醉。但是,它只是四姑娘山欢迎驴友的一场彩排。
如果说,云是诗歌的荷尔蒙,那么,泉就应该是诗歌的神经了。双桥沟不但上演了云的嘉年华,而且,它还是当之无愧的泉的博物馆。
我还是想用李白来说事,这位唐朝最大的驴友,平生足履所至,并不亚于比他晚了差不多九百年的徐霞客。他自许“一生好作名山游”,但因交通与战乱诸多因素,他无法将他的登高之志烟霞之癖写进更多的峰峦。庐山何幸,因为李白的到来,使世人通过他不朽的诗句而知道了三叠泉,而这样的瀑布在双桥沟比比皆是。
双桥沟气候多变。当雨意稍敛,云娘的舞衣如同林间的松蘑被巧手采摘而去的时候,瓦蓝的天空下,飞泉的舞蹈又在众山旋起。
有的泉凌空而下,如丝如线,时断时续,它缠绕着团团的翠叶,玩着串珠的游戏,但仿佛只用婴儿的手指,就可以将它掐断;有的泉破峰而出,漱雪腾云,沉入密林中如羚羊掠影,落在岩石上如轰雷迸溅。这道泉水飞沫扬涛,那道泉水喃喃私语。山一回而飞瀑列阵,如闻金戈铁马;路一折而鸣泉百道,如沐雪意霜风。正是这些泉瀑,汇成峡谷里的赞拉河,这滋润着大片大片的沙棘林,喂养着大把大把诗情画意的大渡河的上游啊,伴随你,哪怕老成一根枯木,也会成为不朽的诗句,或者,成为凝固的流泉。
当地的藏民说:双桥沟是四姑娘山的后花园。此言不虚,当我走过人参果坪,走过撵鱼坝,走过牛棚子,走过其实是古代堰塞湖的四姑娘措。短短的四十公里,我们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季。
云的缥缈,似远却近;泉的变幻,似幻还真。双桥沟内的所有展示,都是那么从容不迫、随心所欲而又错落有致。我看到春在花上、夏在树上、秋在草上,而冬则高踞在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山顶。
双桥沟的山,这云与泉表演的大舞台,更值得我们投以宗教的情感。沟内的高峰如猎人峰、野人峰、玉兔峰、度母峰、千年雪塔等等,都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峰。如果一位老人坐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,我们就会从灿烂中看到风霜;同样,在春天的调色板上坐着几位戴着雪帽子的高山,我们就觉得眼前的风景不但具有了立体感,而且丰富无比。曾有很长时间,我注视着这些山峰。云来了,它们是若隐若现的仙山;阳光来了,它们峭拔的身影袒露无遗。一面面巨大的山体,除了树林就是岩石,这些岩石如角斗士健壮的肌肉。我暗自思忖:用传统的中国画技法,肯定无法表现这些山体的伟岸。如果用西洋画展现,首先要用大量的熟褐,然后加一点钴蓝,这样就有了岩石的质感。如果满足于阳光照耀它们的视觉需要,则还要加入微量的玫瑰红。不过,在我看来,无论是日本的东山魁夷还是俄罗斯的列维坦,尽管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风景画大师,他们仍然无法画出双桥沟山体岩石的质感。这乃是因为,人造的颜料只能是接近而永远无法完整地表达自然。岂止是颜料,在雄奇瑰丽的自然面前,人类的语言又何尝不是显得苍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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